2018-11-19 16:27:45 來源:新華網 【字號:大中小】
(本文摘自《丁玲傳》,李向東、王增如著,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5年6月版)
上海大學
初見瞿秋白是在南京。1923年8月,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在南京舉行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期間,施存統帶他來看冰之和劍虹。施存統的愛人王一知,是她們的同學、好友。
秋白“瘦長個兒,戴一副散光眼鏡,說一口南方官話”,話不多,很機警,冰之和劍虹立刻斷定,“他是一個出色的共產黨員”。第二次來,秋白的話多了,講蘇聯故事如同“熟練的廚師剝筍”,當他知道她們喜歡耿濟之翻譯的俄國作品時更加高興,他和耿濟之是北京俄文專修館的同學,兩人的成績最優,商務印書館的《托爾斯泰短篇小說集》就是他們合譯的!八至信e些她們還沒有讀過的名作,用他的善于描摹的言語,于是故事便更有聲有色了。他又不忘了說一些名人軼事,有趣的,或是戀愛的。這都是人們所最愛聽的。所以漸漸她們都忘了一切……她們都覺得投機得了不得”。瞿秋白憑借豐厚的俄國文學素養,讓兩個深愛俄國小說的女孩子為之著迷,她們緊閉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秋白很有興趣地聽這兩個女孩子講“這一年來的東流西蕩的生活”和“不切實際的幻想”,建議她們去上海大學文學系聽課,說那是一個正規的學校,“可以學到一些文學基礎知識,可以接觸到一些文學上有修養的人,可以學到一點社會主義”,并保證她們到那里可以自由聽課,自由選擇。施存統也加入動員,她們同意了,秋天進入上海大學,但只能在中文系做旁聽生,冰之在一年級,劍虹在二年級。丁玲后來戲稱:“我在上海大學旁聽了差不多一年,還是走后門進去的!
上海大學地處閘北青云路,前身是私立東南師范學校,于右任1922年10月出任校長后改名上海大學,但他只是掛名校長,李大釗1923年4月介紹鄧中夏到校任校務長,管理全校行政事務,后又介紹瞿秋白到校任教務長兼社會學系主任,這個系完全掌握在中共手里。施蟄存說,施存統雖然只是教授,但因為發表了一篇《非孝》,社會名望高于瞿秋白,所以丁玲最初“崇拜的是施存統”,“到了1924年,瞿秋白在社會學系講課的聲望超過了施存統”。施蟄存:《丁玲的“傲氣”》,載《丁玲紀念集》,湖南文藝出版社2004年8月版。冰之在周南就讀過《非孝》,而瞿秋白,她們僅僅“覺得還是可以與之聊天的”。
茅盾說,上海大學“是黨辦的第二個學!,校舍比較簡陋,“它沒有校門,不掛招牌,自然沒有什么大禮堂了。把并排的兩個房間的墻壁拆掉,兩間成為一間,算是最大的講堂”,師生關系民主,學習風氣活潑,“培養了許多優秀的革命人才,在中國的革命中有過卓越的貢獻”。
冰之發現,這里的確比較正規,教員不大缺課,同學們也一本正經地上課。她迷戀上沈雁冰講授的希臘神話,從《奧德賽》、《伊利阿特》這些遠古的、異族的離奇美麗故事中產生許多幻想,并去翻閱歐洲的歷史地理,劍虹喜歡聽俞平伯講的宋詞。但“最好的教員卻是瞿秋白。他幾乎每天下課后都來我們這里”,他不講唯物主義和剩余價值理論,聊天的話題是文藝復興、唐宋元明和普希金的詩,他既懂藝術又懂人生,很快就超過施存統,征服了兩個女孩子的心。
冰之和劍虹看不慣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學生,比較接近的同學有楊之華、張琴秋、彭述之的妻子陳碧蘭等,男同學中戴望舒、施蟄存、孔令境對她們很好,但來往不多,丁玲后來回憶說:“我們則有些傲氣!北憩F之一,是演戲時女同學都爭搶主要角色,她們卻去演兩個誰也不愿演的丫鬟,“我還有幾句臺詞,劍虹只是在臺上站一會,走幾步”。人之高低貴賤不在舞臺上的角色,不屑與俗人爭搶才顯出清高孤傲。
還有一個更鮮明的“脫俗”例子,冰之和劍虹“買三元五角一張的包廂票”,“坐在最好的座位上”,“坐在那左右前后都是花團錦簇、珠光寶氣、油頭粉面的時髦太太、姨太太們中間”,“穿著陰丹士林布的罩衫”,“滿不在乎地”欣賞正處盛年的梅蘭芳演出的《洛神》、《游園驚夢》和《霸王別姬》。
施蟄存在50多年后不僅寫了《丁玲的“傲氣”》,而且兩次作詩懷念上海大學的情景。1979年6月聽到丁玲復出消息,他寫了《懷丁玲詩四首》,其中一首為:“滔滔不竭瞿秋白,訥訥難言田壽昌。六月青云同侍講,當時背影未曾忘!鄙险n時后排的男生坐好,女生才低著頭魚貫而入坐在前排,男同學只能望其項背。田壽昌即田漢,丁玲在《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里也說過:“田漢是講西洋詩的,講惠特曼、渥茲華斯,他可能是一個戲劇家,但講課卻不太內行!1989年施蟄存又在《浮生雜詠》組詩第36節寫道:“冰之落落難諧俗,骨重神寒志不降。晚歲自知多傲氣,故人猶幸許同窗!痹姾蟾轿姆Q:“丁玲晚年為文自敘,謂平生有傲氣。此言不虛。在上海大學時,亦可見其落落寡合,不假言笑!倍×1982年將新作寄贈施蟄存,扉頁上寫著“施蟄存同學指正”。
冬天來了,秋白和劍虹悄悄墮入情網,但誰都不肯先開口。冰之注意到劍虹的變化,卻不知她內心的秘密,而她們之間本來沒有秘密,冰之為此不快。一天,她發現了劍虹藏在墊被底下的情詩,懂得了劍虹的心思和苦惱,便跑去拿給秋白。秋白異常欣喜激動。
1924年1月初,秋白和劍虹結婚了。寒假里學校搬到慕爾鳴路,他們也換到學校附近的一幢房子,秋白一家、他的弟弟云白、施存統家以及冰之都住在一起。冰之每月按學校的標準,交給當家的瞿云白10元膳宿費。秋白和劍虹寫了一本又一本情詩,愛情帶給秋白動力與激情,“他西裝筆挺,一身整潔,精神抖擻”,白天在外忙了一整天,夜間還能翻譯一萬字文稿,稿紙上“一行行端端正正、秀秀氣氣的字,幾乎連一個字都沒有改動”。秋白和劍虹深怕冷落了冰之,常到她的小屋來坐坐,并把云白送他們的一只取暖煤油爐拿給她用。冰之雖然也隨著他們吹吹簫,唱幾句昆曲,“心田卻不能不離開他們的甜蜜的生活而感到寂寞”,她對他們的生活狀態有點意見,“他和王劍虹都鉆到舊詩里去,一天到晚圈圈點點,寫舊詩酬答,我認為這樣不好”。她成就了劍虹的婚姻,卻一點點失去了劍虹,她們無形地疏遠著,有一點兒貌合神離,劍虹只屬于秋白了。在《韋護》中,韋護(瞿秋白)歉疚地對珊珊(冰之)說過一句:“我怕你不高興我搶走了你的朋友!
1980年初,丁玲寫出一生中最精彩的懷人之作《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并加了一個副標題“回憶與隨想”,對50多年前的情景歷歷在目。76歲的老太太,以19歲少女的情愫與敏感,細細回味著當年三人之間那種難以言清的微妙關系,1924年上海的慕爾鳴路永遠銘刻在她心上,一輩子都忘不了。此后丁玲再無那樣精彩的文字了。
丁玲描寫在寒冷的夜晚,三個人在她的小屋中圍坐在煤油爐旁,“爐蓋上有一圈小孔,火光從這些小孔里射出來,像一朵花的光圈,閃映在天花板上。他們來的時候,我們總是把電燈關了,只留下這些閃爍的微明的晃動的花的光圈,屋子里氣氛也美極了”。就在這美的氣氛里,聽秋白侃侃而談。冰之對他談話的內容與見解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充滿興趣,秋白引領著她們往前走。冰之曾經問他,自己將來究竟做什么好,現在又如何做起,這是她最困惑的問題。秋白希望她和劍虹都走文學的路,并鼓勵她“按你喜歡的去學,去干,飛得越高越好,越遠越好”。秋白后來又曾說過:“冰之是飛蛾撲火,非死不止!睒O為精辟準確地預見了她的一生。
丁玲后來又說過:“我問過瞿秋白同志,我參加黨,你的意見怎么樣呢?如果瞿秋白是一個普通黨員,他一定會說,那很好嘛。但瞿秋白不是那樣,他有他的看法,有他對我的理解,有他對社會的理解,所以他當時說:‘你嘛,飛得越高越好,飛得越遠越好!@話正中我的下懷,所以我就沒有飛進黨,我飛開了!薄拔矣X得共產黨是好的。但有一件東西,我不想要,就是黨組織的鐵的紀律。那時候我常想,我好比孫悟空,干嘛要找一個緊箍咒呀!币来苏f,那時丁玲曾有過入黨想法,這很可能因為她崇拜的施存統、瞿秋白以及向警予都是共產黨員,由此對中共產生好感。
夏天,從法國回來的向警予找她談了一次話,那時向警予已經是中共婦女運動委員會的主任,很忙。九姨很委婉,實際是批評她,“但在整個談話中,卻一句也沒有觸及我的缺點或為某些人所看不慣的地方。她只是說:‘你母親是一個非凡的人,是一個有理想、有毅力的婦女。她非常困苦,她為環境所囿,不容易有大的作為,她是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北匀欢镁乓痰囊馑,她最怕的就是一事無成愧對母親,而今她的成功又在哪里?冰之靜下心來,回想這兩三年的闖蕩,究竟得到了什么?劍虹得到了秋白,有了歸宿,自己真的是兩手空空。她對上海大學的教學也不滿意,后來在《韋護》中借毓芳之口評價幾個老師說:“他們一股腦兒看了幾本書?文學,你們去打聽一下吧,什么人都在那里做起教授來了,問他們自己可配?除了翻譯一點小說,寫幾句長短新詩,發點名士潦倒牢騷,可有一點思想在那里?”又借珊珊之心抒發自己的感覺:“這位教授講一點翻譯的小說下課了,那位教授來講一點流行的白話詩,第三位教授又來命他們去翻一點不易懂的易經和尚書。到底這有什么用?她本來對文學很感到趣味,誰知經先生這么一教,倒反懷疑了!北鋈挥辛艘环N警醒,悄悄計劃著新的生活,北京的老同學來信說那里思想好,補習學校的校長是湖南新民學會的人,她決定離開“完全只是秋白的愛人”的王劍虹,去北京讀書。
暑假回湘前,她把這個打算講給秋白和劍虹,并說暑假過后就直接去北京,實際是向他們辭行。秋白和劍虹感覺突然,卻找不出反對的理由,雖然表示同意,卻都沉默了。親密的友誼,愉快的交往,就這樣一下子結束了嗎?他們難以接受!冰之走的那晚,他們沒有去送,“連房門也不出,死一樣的空氣留在我的身后”,他們以這種方式表示著不滿。只有云白送她上船,提了一簍水果。此時已是深夜,丁玲描述當時的情景和心情:“水一樣的涼風在靜靜的馬路上漂漾,我的心也隨風流蕩:上海的生涯就這樣默默地結束了……”
冰之住在母親學校里,依然免不了思念劍虹,不久收到劍虹的信,說她病了。秋白附了一段話:你走了,我們都非常難受。我竟哭了,這是我多年沒有過的事。我好像預感到什么不幸。我們祝愿你一切成功,一切幸福。秋白的不祥之兆讓冰之詫異。又過了半月,她收到劍虹堂妹的電報:“虹姊病危盼速來滬”。
母親愛憐劍虹,趕緊籌措路費,冰之匆匆趕回上海,劍虹的棺木已經停放在四川會館里,秋白卻不在,去廣州開會了。他不僅是丈夫,還是中共高級領導人,不僅有家庭責任,還負有社會責任、對于革命和組織的責任。冰之不理解這些,只對秋白充滿怨恨:劍虹的肺病是從你那里傳染來的,喪事未畢你卻跑掉了。她沒有按秋白留下的地址給他寫信,忿忿地想:我們的關系將因為劍虹的死而從此割斷!她懷著悲痛,乘船去往北京。
以后,秋白借來北京開會之機曾找過冰之,他想同她談劍虹,談對于劍虹的思念、愧疚與懺悔。思想深刻情感豐富的秋白有滿肚子話要傾訴,而冰之是最合適的對象,她不僅僅是一個“他的天真的、據他說是擁有赤子之心的年幼朋友”,而且是他與劍虹全部愛情過程的唯一見證人。但是陰差陽錯,秋白來時她不在,她去回訪他又不在,云白卻高興地拿出一張楊之華的照片給她看,冰之自然無法接受,因為劍虹去世還不到半年。那年11月瞿秋白與楊之華在上海慕爾鳴路結婚,此后冰之與他就基本斷了個人的交往。
其實秋白和劍虹并非那么美滿和諧。1931年5月丁玲在上海光華大學講演,談到《韋護》的創作時說,主人公的原型“曾向我說過他們的事情”,他說,“那女人十分的愛他。他寫詩,特意寫得那樣纏綿”,然而“他心中充滿了矛盾,他看重他的工作甚于愛她。他每日與朋友熱烈地談論一切問題,回家時,很希望他的愛人能關心他的工作、言論,知道一點,注意一點,但她對此毫無興趣”。這應該是瞿、王裂隙的根由,這時丁玲就比較理解秋白了。
后來瞿秋白給她寫過十來封信,全都工整地寫在五色布紋紙上,信中總要提到劍虹,說對不起她。丁玲在她的憶文中稱之為“謎似的一束信”,1933年她被捕后存放在謝澹如家里,后來遺失了,對于瞿秋白研究是十分可惜的事情。她說秋白在信中把她“當作可以了解他心曲的,可以原諒他的那樣一個對象而絮絮不已”,這些信很可能表白了貫穿秋白一生的革命與文學、革命與愛情、革命與個人興趣的矛盾,表現出他思想與性格的兩重性,這大概就是她當時“一直不理解,或者是似懂非懂”的地方。后來她在延安讀到《多余的話》,一下子就“完全相信這篇文章是他自己寫的”,“那些語言,那種心情,我是多么地熟悉!我一下就聯想到他過去寫給我的那一束謎似的信。在那些信里他也傾吐過他這種矛盾的心情……”
文化頻道意見反饋 文化熱線:0535-6785690 國家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712007001
網站簡介 | 標識說明 | 廣告服務 | 聯系方式 | 法律聲明
Copyright@ JiaoDong.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