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2 11:31:02 來源:煙臺散文 【字號:大中小】
剛剛過去的2021年,80歲的老父親有小半年的時間跟我同住,閑來無事,時常從書架上找書讀。老父親半生從戎,后到地方從事企業思想政治工作,大多數時間在做官樣文章。我知他平素不喜讀書,只不過為打發時間,便找些有趣的推薦給他。
商務印書館2019年10月付梓出版的《鄉音不改——膠東鄉言村語筆記》,系魯東大學文學院的蘭玲老師多年堅持民俗采風和寫作的成果之一。從軍之前生活在膠東鄉間的老父親讀了此書,很是贊佩,幾次跟我說,蘭玲這個作者有學問,文章寫得好,讀《鄉音不改》,他很有收獲。
作為一名普通讀者,老父親所言不虛。
作為一名地方媒體的資深從業者和一名老編輯,《鄉音不改》也是我十分珍視的一部架上書。因為看到她,我總會想起《煙臺日報》開創的第一個民俗專欄,和我因編輯專欄而與著名民俗學者山曼先生成為忘年交,并最終與蘭玲老師結緣的故事。
提起這個話頭,時間就要回溯到上世紀90年代初了,那個時候我做《煙臺日報》文化專版的編輯,在部門領導的建議下,在版面上開設“煙臺民俗·山曼專欄”。那應該是《煙臺日報》開設的第一個個人專欄,“山曼”二字用的是山曼先生的手寫署名。上世紀30年代生人的山曼先生畢業于山東大學歷史系,是全國知名的散文家,文字跳脫機智、別具一格;也是著名民俗學者,他和山大的李萬鵬、葉濤兩位學者并稱“山東民俗三劍客”,他是公認的三劍客之首。經由“煙臺民俗·山曼專欄”,原本沉積在民間和方志中的眾多煙臺地方民俗寶藏,變成通俗好讀的文字,來到讀者們的案頭。這個欄目可以說開地方報紙關注地方民俗文化風氣之先,不僅為讀者所追捧,還獲得了山東新聞獎好專欄獎。
我這個編輯領域的初生牛犢,初試啼聲便有幸遇見了山曼先生,而山大校友的身份,讓我們又多了一份親近,成為忘年交。后來,山曼先生稱我為“小師妹”,我沒大沒小,呼他“老學兄”。其后近十年的時間里,山曼先生不斷在他摯愛的民俗研究領域攻城拔寨,收獲一個接一個的碩果,我在煙報集團內部的日報和晚報幾次轉換身份,我們的合作,也不斷推進,從日報到晚報,從《煙臺民俗》到《煙臺民間玩具》《煙臺村名談》《鄉語新篇》……特別難忘的是,山曼先生俏皮有趣的文筆,在《鄉語新篇》專欄發揮到極致,短小精悍的文章,字里行間仿佛跳動著一顆不老的心,紙頁上時時浮現他老頑童般的笑臉。他還從個人豐富的民間剪紙收藏中搜尋相應的配圖,與文章主題相得益彰,文圖同時見報,使得他主筆的《鄉語新篇》專欄的一篇篇文章,仿佛一幅幅活脫脫的民俗風情畫,在讀者眼前一一展開。
幾次在報社辦公大樓里搬家,幾次整理堆積如山的來稿和報紙版面,斷舍離了不知多少次,山曼先生的幾篇手寫來稿,總是歸于珍藏級,妥妥地鎖在我的辦公桌抽屜里。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先生沉疴在身,學術壯年便撒手而去,我們合作的欄目會一直延續下去。
然而世間沒有如果。山東民俗界永失山曼。我們這座城市的學界也時常有人追悔,應該給予先生更多的重視和支持。我亦痛悔,這么多年,只是沉浸于繁雜瑣碎的編輯工作,任由時光在忙忙碌碌卻一事無成中一去不返。而山曼先生即使纏綿病榻,依然堅守在民俗研究和寫作的田野上,這樣的畫面始終定格在我記憶深處,令我于自慚形穢中,奉其為精神圖騰,期待著有朝一日,也能如先生一般,找到自己的泉眼,汲到汩汩的甘泉!
我第一次聽說蘭玲這個名字,便是從山曼先生的口中。那時,山曼先生時?畤@后繼乏人,尤其是在他工作生活的煙臺,民俗研究的后備人才面臨嚴重斷檔。而民俗事象這種生長于民間的活的學問,其植根的鄉土和鄉民,正隨著城鎮化的進程以超高的速度消亡,僅憑民俗圈里為數不多的專家學者的力量,難以完成深藏在民間的民俗文化寶藏的挖掘整理工作。他說他有個學生,名叫蘭玲,他正引領她從事民俗研究方面的學習,希望她可以盡快地參與到他的田野采風中去,協助他來完成一些工作。
然而,山曼先生的田野作業,遠沒有想象中那么浪漫文藝拉風,動輒一走就是好長時間,特別是他沿黃河采風的那些年,沒有一個年輕人能夠跟得上他的節奏,他說他隨身攜帶一個塑料桶,里面裝著洗漱用品和水杯干糧等必需品,到了有水的地方,接上水就可以洗刷,走累了,倒扣過來就是一個座椅,可以小坐歇腳。在東營墾利黃河入?诘臎_積平原上,為了去路途遙遠的采風地點,他沿途搭乘當地農民的騾馬車,一路顛簸,屁股上的皮都磨破了,傷處結痂跟褲子粘在了一起……他說起這些,臉上都是帶著不經意的笑,語氣也是輕描淡寫,但聽到的人無不佩服他孤身走黃河的勇氣。我常常把想跟他去采風掛在嘴上,但只不過去了一次招遠。那時他為省委宣傳部主辦的《走向世界》雜志撰寫中國特色小鎮系列文章,想去有“中國黃金第一鎮”的招遠玲瓏鎮采訪,我當時在日報編輯部,便請當地宣傳部出面聯系,陪他走了一趟玲瓏,此行獲當地積極配合,雖說也在金礦礦脈所在的山上轉了半天,看到不少已經塌陷廢棄的礦洞,但跟山曼先生“獨行俠”式的黃河采風壯舉,壓根沒有可比性。那次同行,山曼先生看到我隨身帶的一大包行李,問了一句:這都是你要用的?我當時回他,說包里都是出門在外的必需品。事后想想,山曼先生內心一定在想,這么啰嗦嬌氣,還說要跟我去黃河采風?跟先生外出采風學習,我絕對是向往的,但我也知道我不合格,一來工作走不開(這是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由),二來我知道我吃不下那個苦,這一大包行李就不合格。那個時候的蘭玲,大學畢業踏上教學崗位沒幾年,結婚生孩子也應在那個時間段,長時間的田野作業對她應該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在聽說這個名字之后的很長時間,山曼先生還是一個人前行在他的民俗采風和寫作之路上。
但,蘭玲這個名字,我記到了心里。蘭玲,單單聽到這兩個字,便覺蕙質蘭心,玲瓏爽利。等到多年后真正結識,果真不負想象:一位小巧玲瓏的女子,攜著膠東海濱獨有的明媚和清爽,一開口,宛如清越鈴音。怨不得她曾經教過的學生,在回憶中學時代的文章中,專門要寫上一筆老師那好聽的嗓音。
記得是為了提升《煙臺晚報》地方文史類副刊版面《煙臺街》的稿件質量,我建議版面編輯聯系蘭玲老師約稿。一如多年前的“山曼”,“蘭玲”這個名字,很快成為我們版面上的?。貼近不同時令節氣節日,深植膠東大地的山野鄉間,各類鮮活的民俗事象,經由蘭玲老師的筆端,不斷登上《煙臺街》版面,跟其他幾位骨干作者一起,撐起了“民俗采風”這個欄目。蘭玲老師的文筆,不似山曼先生那樣跳脫風趣辛辣,而有著女性寫作者的細膩和多年浸淫于民俗學科的專業、嚴謹,她用平實克制的語言,忠實記錄還原膠東大地上的各類民俗事象,將她多年采風研究的成果奉獻給讀者。
在版面上讀了不知多少篇署名“蘭玲”的民俗采風文章之后,在一次活動上,我見到了真人,主動上前打了招呼,然后一見如故,相交至今。除了民俗方面的寫作,蘭玲老師也跟山曼先生一脈相承,在散文寫作上長袖善舞,所以后來我多次組織晚報文學副刊的主題采風活動,總喜歡約上蘭玲老師,通常有了她的加盟,主打文章就算塵埃落定了。2007年,煙臺市散文學會成立,我們又多了同會之誼。日常聯系,我不稱她老師,而是直呼姐姐。見面次數多了,聊得深了,知她雖長我兩歲,卻是同年參加高考,若不是當年志愿填報失誤,說不定就是大學同窗了。所以說,人與人之間,緣分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從山曼到蘭玲,我們的緣分起于編輯與作者的合作,卻又不僅僅是編輯作者間的簡單合作,而是人與人的性情相投,這樣的緣分,值得一生珍惜。
2017年,蘭玲老師開通了個人微信公眾號,開始推送自己的“鄉言村語”系列文章。開啟這個系列的寫作,我想她內心一定懷著向山曼先生致敬、傳承山曼先生治學精神的初衷。有一次我們聯系時她說,想結合晚報的“街語巷話”欄目,與讀者分享她的這批新作。我當然贊成,并極力鼓動她,以她的名字推出一個新的專欄,每周在固定時間見報。我做著這樣的建議時,腦海中交錯浮現的,便是曾經的“煙臺民俗·山曼專欄”和“鄉語新篇”。我特別希望,山曼先生的學生,可以在先生曾經揮汗耕耘的田野上,再開墾出一片沃土,并生發出一片膠東鄉語研究的新叢林。然而,蘭玲老師低調,她推掉了這個可以在欄目上打上個人標簽的創意,只是在《煙臺街》版面已經持續多年的“街語巷話”欄目中,按照每周一期的節奏,開始將她多年在鄉間采風所得的鮮活詞匯語句,猶如亮寶一般,一一奉獻給晚報的讀者。
這部《鄉音不改——膠東鄉言村語筆記》,共收取了蘭玲老師“鄉言村語”系列的100篇文章。每篇文章都稱得上是內涵豐厚、結構完整、主題鮮明、語言鮮活的妙文。歸納一下,有如下突出特點:
一是豐厚的專業底蘊賦予的深厚內涵。因為自身的專業特點,蘭玲老師記錄“鄉言村語”,沒有把視角局限于對詞匯與語句的簡單解釋,而是把文章的血脈深入到語言產生的厚重鄉土和這片鄉土上生長著的民風民俗。語言是交流的工具,使用這個工具的是植根一方鄉土的活生生的人。鄉土、鄉俗、鄉民、鄉語,作者用一句“鄉言村語”串起上述種種,從民俗學的專業角度對它們進行剖析、整合、解讀,讓讀者讀后豁然開朗。我們在生活中,時常與“鄉言村語”不期而遇,用于表達某種意思,傳遞某種態度。在某種程度上,“鄉言村語”比普通話更切中肯綮,但對“鄉言村語”,我們常常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蘭玲老師的“鄉言村語”系列文章,篳路藍縷,考據探源,釋疑解惑,功莫大焉。釋疑解惑,師者之天職,身為大學教授的蘭玲,通過這一篇篇深入淺出的文章,將民俗學的講堂搬上了都市報的版面,惠及了廣大市民讀者。僅以《鲅魚跳,丈人笑》為例,這句與膠東沿海漁汛有關的俗語,為何與老丈人扯上了干系?仔細讀完蘭玲老師的文章,不但對鲅魚這一膠東沿海的海產品和與其有關的特色美食鲅魚餃子有了深入的了解,還明白了為何鲅魚漁汛時節老丈人會如此高興。原來在整個膠東,特別是萊州、青島兩地,每到春季鲅魚上市時節,有晚輩給長輩送鲅魚的敬老習俗,尤其是女婿要給老丈人送鲅魚。女兒出嫁的人家,這個時節,既吃上了新鮮的鲅魚,又見到了遠嫁的女兒,老丈人哪有不笑的道理?借由一句俗語,既介紹了膠東漁汛和食俗,又將民間流傳已久的敬老禮俗重新傳播,對逐漸遠離鄉土的現代人來說,不啻為善意的提醒!澳z東半島民風淳樸物產豐饒,人們會按時把節會給老人送時新的吃物,叫‘變變季數’,如下來了櫻桃,下來了新杏、新桃,都會先買了孝敬雙方父母。沿海地方喜食海鮮又是膠東菜的主要特點,女婿給丈人送鲅魚也應了這個食俗!辈徽撌泅阳~還是櫻桃、桃、杏,生活越來越富足的膠東人家都不缺這點吃食,但借著“變變季數”;丶铱纯,是傳統禮俗依然具有的現代意義。一句鮮活的鄉語,引發人們對古老習俗的再關注和再思考,是作者豐厚的專業底蘊,賦予了文章深厚的內涵,令讀者受益匪淺。
二是高妙的寫作手法突出鮮明的主題。前面說過,蘭玲老師跟她的老師山曼先生一脈相承,不僅是民俗研究的行家,也是散文寫作的高手!班l言村語”系列的每一篇文章,都不是簡單地在對“鄉言村語”進行民俗學意義的記錄和解剖,而是將語言置于其產生的地域、時代和社會生活中,對語言的起源、使用、特點和流傳,進行生動的再現,甚至是引申開來,發出自己的聲音。千字左右的篇幅,要實現上述種種目標,蘭玲老師積淀已久的寫作功力在這時候派上了用場,起承轉合間,一篇結構嚴謹、主題鮮明的妙文就呈現在了讀者面前。以《把門將軍》為例,短短1400字的篇幅,從神話到宗教,從皇帝到民間,各種“把門將軍”的來歷、傳說、寓意和功用,均交待得明白曉暢,更妙的是,本文不僅是一篇關于民間門神信仰的民俗學意義的普及文章和世俗意義的“門神”使用說明,更在結尾從“門神”引申開來,對一些部門“門難進、事難辦”的積弊進行了批判。作者寫道:“門神就是一張神像畫紙,若真從畫上走到現實中來就有些嚇人了!∶癜傩杖フ块T辦事,原本就小心翼翼,心懷忐忑,再遭遇臉難看門難進,老百姓事后也會說你和個把門將軍一樣,雖人微言輕,卻說出了他心里的憤懣與對你的不敬。這個‘把門將軍’已經不是能給人們帶來吉祥安寧的‘神’,而是有些嚇人的兇神惡煞了。俗話說:‘敬神,有神在,不敬神,泥土塊!茨闶巧,是因為你為人們服務,你若不能做人們的公仆,就該走下神位了!辈粍勇暽g,只一句俗語“敬神,有神在,不敬神,泥土塊”,作者的主張便一目了然,文章的主題也得到了凸顯,令讀者不禁拍案叫絕。這樣干凈利落的寫作手法和旗幟鮮明的觀點,在蘭玲老師的“鄉言村語”系列中俯拾皆是,并且有山曼先生“鄉語新篇”里的神韻,可謂是得到了山曼先生的真傳。
三是常年的采風積累造就的本土特色。蘭玲老師筆下的“鄉言村語”,大多源于她多年膠東生活的積累和常年深入鄉村的采風。僅近幾年,她采風的腳步就幾乎遍及膠東的大部分地方。即便是在朋友小聚的餐桌上,在跟我們一起參與文學采風活動的路途中,她也能敏銳捕捉到寫作的對象,并舉一反三,將類似的民間語匯盡收囊中。這樣的生活積累和持續不斷的田野采風,給“鄉言村語”系列文章注入了濃厚的本土特色。翻閱“鄉言村語”系列文章,隨處可見“膠東”標簽:“炕上沒有席,臉上沒有皮”,與膠東民居中的標配膠東大炕相關;海鷗在膠東沿海被稱為“海貓子”,漁民們在跟海鷗打交道的過程中總結出了“海貓子叫了快落錨”、“海貓子不識潮流(水)”;在遠離海濱的膠東屋脊棲霞,野兔又被稱為“山貓子”,山民們嘴里的“山貓子叫門——送肉來了”、“山貓子上大道——混充高麗馬”,有著濃濃的膠東山野味道;“海里海蜇熊,地上老人熊”“沙海蜇”,“化了海蜇”,這“海蜇系列”鄉語,沒有點膠東沿海生活體驗,還真悟不出其中的妙處;“豆腐掉到灰里——吹不得打不得”,有豆腐的地方可能都有這句鄉語,但作者的解讀結合了棲霞北部的一道非常有名的地方特色小吃——灰豆腐,便又多了不一樣的感悟;“丁香海棠不同插一個花瓶”,這是膠東民間流傳甚廣的一句俗語,源頭是流傳于膠東的一個有關灶王爺的傳說……出生于膠東,成長于膠東,看不盡的膠東,寫不盡的膠東,隨手拈來,皆是膠東。膠東人骨子里總有一種對本鄉本土的近于偏執的熱愛,蘭玲老師的“鄉言村語”里有著如假包換的膠東特色,這一點無需贅言。
山曼先生的“鄉語新篇”后來結集為《齊魯鄉語譚》,蘭玲老師的“鄉言村語”結集為《鄉音不改——膠東鄉言村語筆記》。從山曼,到蘭玲,從“鄉語新篇”,到“鄉言村語”,我想說,雖然山曼先生已踏歌遠去,但在他開墾的這一片田野上,還有蘭玲老師不改初心,辛勤勞作,我們的讀者依然可以讀到這一篇篇“頂花帶刺”的鮮美文章,山曼先生當年的遺憾當可以彌補了。
行文至此,驀然想起,山曼先生遠行已快15個年頭了。又是清明時節,借此文,一并向山曼先生致敬。
作者簡介:
徐紹磊,煙臺日報高級編輯、山東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煙臺市散文學會副會長、芝罘區散文學會副會長、煙臺市作協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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